因为要和殷蔓换血,林宜需要时间清空身体内的杂质,所以这几天她都是喝白粥。唯一的搭配,就是一碗清水炖萝卜。林宜吃不下去,人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。那天之后,她没有再见到过周民,殷景初也没有再来过。除了她的一日三餐有人定时送过来,还有定时进来给殷蔓检查身体的医生之外,就再没别人进来过。林宜像是被与世隔绝了。一开始,她活动的范围很小,两张病床中间的帘子也总是拉着,她不想看到殷蔓!到后来,她也就没那么害怕了,便拉开了帘子,有时候会在殷蔓的病床前站一会,就这么安静的和她对视着。殷蔓没死。但林宜感觉,她的处境比死了更可怜。从她的状态来看,她在这个房间,在这张床上,应该待了很多年了。林宜刚被关了几天,就已经有点受不了了,不敢想象被关在这里那么多日日夜夜,完全不跟外面的事物接触,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!换做是她,她得疯!而殷蔓,不仅要日夜待在这里,还不能动弹,不能说话。全身上下唯一能动的地方,就只剩下眼睛和呼吸。这会儿,她像是睡着了,眼睛闭着。林宜站在病床前看着她,没一会,她忽然睁开了双眼,眼神就这么定在了林宜的脸上。之前,林宜和她对视的时候,会害怕。现在可能是在这闷的,亦或者是习惯了,林宜觉得也没什么可怕的。至少她还能动,而殷蔓却只能日复一日的躺在那。林宜在凳子上坐了下来,稍稍措辞之后,她才开口:“你好,我叫林宜。”“……”对方没有反应。“我也不知道你能不能听到我说话?如果你能听到的话,就眨一下眼睛?”“……”殷蔓却只是木然的看着她。林宜等了一会,始终没有见她眨眼。“唉……”林宜叹了口气,“其实你也挺可怜的。这么活着,你应该也挺累的吧?”“殷景初说要拿我的命,换你活着。我觉得他挺无耻的,一个人到底要丧心病狂到什么程度,才会想出这么疯狂恶毒的办法来?”“对了,其实我们是同母异父的姐妹。按照岁数来推算的话,你还应该叫我一声姐姐呢。”林宜苦笑着道,“只是想不到,我们会以这样的方式见面。”她兀自说着,丝毫没有注意到,期间殷蔓的眼神变化。那双呆滞木然的双眼里,分明闪过了一丝波澜。像沉寂多年的死潭,正在慢慢的被激活……“滴滴滴、滴滴滴——”仪器上的声音忽然变得急促起来,林宜抬头,发现原本平稳的那几条线,此刻起伏很大。而殷蔓的呼吸,也明显乱了,她瘦弱的胸腔高高的抬起,似乎想要从床上起来,可又挣扎不得,只维持不到几秒,便又重重的摔在床上。林宜惊讶的看着这一幕,忽觉手腕一紧,殷蔓用她那只瘦的不成型的手,抓住了她。“啊——”林宜吓得甩开她,并起身连连后退。这一刻,她真的很怕殷蔓会像电影里的干尸那样,爬起来吸她的血。慌忙中,房门被推开,一群白大褂蜂拥而至,又风风火火的将殷蔓的担架床推了出去。林宜惊魂未定时,殷景初来了。他抓着林宜的双肩,眸中充满了愤怒,“你跟蔓蔓说了什么?她的情绪为什么忽然起伏这么大?林宜,我说过让你乖一点,你怎么就是不听呢?”林宜被他晃的眼前发晕,几乎站不住。她想挣脱殷景初,手臂却被他死死地钳住。一名白大褂走了过来,语速极快的说道:“大小姐的情况很不好,恐怕……”殷景初眸光狠狠一滞,然后他不假思索道:“准备一下,马上进行换血手术。”“可是之前输进去的血,观察报告还没出来,万一出现排异反应……”“管不了那么多了!”殷景初道,“你去安排,这场手术,我亲自来做。”白大褂欲言又止,但最终还是去做了。很快,进来两个白大褂,给林宜扎了一针镇静剂,让她躺在担架床上,将她的手脚都绑了起来。林宜看见,那些人围绕在她的病床边,开始做一些准备工作。头顶的手术灯被打开,刺的她睁不开眼。耳边不断传来手术器具碰撞的脆响,室内的气温一降再降,林宜整个人都在不受控制的轻微发抖。“蔓蔓,我的女儿……”一个熟悉的声音闯入耳中。林宜一震,侧过头,将眼睛缓缓睁开。殷蔓被推了回来,和她的病床并排放着,距离比之前的还要更近一些。几乎是她伸手,就能抓到殷蔓手的距离。此刻,趴在病床边哭泣着喊女儿的不是别人,正是这些日子以来,林宜心心念念的母亲,姚美瑜。明明林宜就在旁边躺着,可姚美瑜却像是看不见她似的,满心满眼里都只有殷蔓。林宜的心被刺痛了,无声的淌着血。“妈妈……”林宜轻轻的叫出声。姚美瑜愣了一下,抬头看过来。她的视线在接触到林宜那双满含泪水的眼睛时,明显顿了一下。林宜看见她眼中闪过一抹纠结,然后擦了擦眼泪,起身走到了她的病床边来。“小宜。”姚美瑜握住了她的手,脸上略带了几分歉意,“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……”林宜的脑子轰的一下炸开,心也慢慢沉进了谷底。本来是她要求见姚美瑜一面的,这不是遗言,而是她最后的希望。如果姚美瑜肯救她,她就还有一线生机。可现在……姚美瑜有些不敢直视她的眼睛,将额头抵在了她的手背上,眼泪不住的砸下来,“对不起,小宜,是妈妈对不起你。这辈子妈不求你原谅我,将来下地狱也好,滚油锅也好,我都会认罪的。”林宜感觉自己的手背湿了一大片,心也跟着变得湿漉漉沉甸甸的。隔壁病床,所有人都在为殷蔓忙活。林宜闭了闭眼睛,她颤抖着唇道:“妈,我不想死……”姚美瑜只是哭着。林宜望着天花板,眼泪顺着眼角,颗颗滑落,“我还有女儿,还有未婚夫,还有姐姐……他们都在等着我回去呢,妈。”“小宜……”姚美瑜心如刀绞,“对不起……”“妈。我也是您的女儿啊,您以前已经抛弃过我一次了,这一次,您还要选择抛下我吗?”林宜泪如雨下,她好不容易愈合的伤口,终于在这一刻分崩离析,血肉分离,模糊的不能看了。“小宜啊……妈妈对不起你啊……”姚美瑜自始至终,都只是这一句话。对不起……林宜闭了闭眼睛,曾经她也是这么跟她说对不起,她心软了,原谅了这个抛弃过自己的人。那个时候她以为,自己的原谅,能够救赎母亲的一生。她不希望让最亲的人,半生都活在自责愧疚当中。时至今日她才看清,原来姚美瑜的对不起,是可以轻轻松松说出口的。是拿来挡住她所有的罪恶感的。是用来减轻她的负责感的。这句对不起,不仅仅是对林宜说的,更多是对她自己说的。真是虚伪啊。也真是恶心。林宜已经不想再说什么了,她把自己的手从姚美瑜的手中抽出来,“你走吧。我不想再看到你。这辈子,下辈子……我们都不要再见了。”“小宜……”姚美瑜颤抖着唇,面色是痛苦的。可林宜没有再看她一眼。殷景初走了过来,扶着摇摇欲坠的姚美瑜出去了。“妈,您在这里坐一会,手术很快结束。”姚美瑜倏的抓住他的手,“景初,手术的成功率是多少?蔓蔓都已经那样了,她还能好起来吗?小宜她……必须得死吗?我们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?一定要这样吗?”殷景初顿了顿,宽慰的拍了拍她的手背,道:“我有把握。妈,只要蔓蔓能好起来,这一切牺牲都是值得的!小宜也是蔓蔓的姐姐,只不过她们打小不在一块长大而已。倘若换做是林静,我相信小宜肯定会很乐意拿自己的命,去换的。”姚美瑜的神情有些动容。殷景初继续劝道:“妈,蔓蔓已经受了太多的折磨了。如果我们现在放弃,那她这几年所受的折磨,又都算什么?您刚才看见蔓蔓了,那您看见蔓蔓眼中的期盼了吗?林宜是她唯一的希望,您是她最亲的人,难道要亲手剥夺她生的希望吗?”姚美瑜心痛,“不。可是小宜她……”“不管这次的手术能不能成功,我都会给小宜补偿的!如果她死了,我会把她的女儿接到京市来,余生我和蔓蔓会把她当做亲生女儿来抚养。我们没能给林宜的,都将加倍还在团团的身上!一定会让她成为最优秀最幸福的女孩!您也可以亲自抚养,有您的疼爱,对林宜对您对团团,都是一件可以弥补遗憾的事情。”姚美瑜不说话了,她看着殷景初,“景初,一定要救蔓蔓!一定啊!”殷景初松了一口气,“您放心。我比任何人都希望蔓蔓能活!”一名白大褂走了过来,“二爷,所有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就绪了,就等您了。”“好。”殷景初点点头,“妈,我先去给蔓蔓做手术。相信用不了多久,你们母女就可以团聚了。”殷景初说完,转身就走。姚美瑜恍惚了一下,起身跟了过来,“景初,我要看着你手术。让我看着你手术。”殷景初皱了皱眉,“妈,您最好还是不要看!”他拒绝了姚美瑜,然后又吩咐旁边的人,“照看好夫人。”看着殷景初走进病房,那门在姚美瑜的眼皮子底下关上,她重重的往后退了两步,差点摔倒。“夫人,您坐着等吧,手术很快的。”姚美瑜坐在了凳子上,却满脑子都是小宜哭着求她,说妈我不想死的画面。“小宜,小宜……”姚美瑜又流起眼泪来。——“麻药输入。”“血压正常,心跳正常,脉搏正常……手术可以开始了。”林宜躺在病床上,听着那些人在她周围叽叽喳喳的,像报数一般。殷景初已经换上了白大褂,他比所有人都要高,都要突出很多。他弯下腰,戴着无菌手套的手,轻轻的抚过殷蔓的脸颊,“蔓蔓,欢迎回来。”忽然他感觉到一道目光落过来,殷景初抬头,对上了林宜的眼神。林宜看着他,“殷景初,我会牢牢记住你的样子。等我死了,也不会放过你!”殷景初眉心一皱,林宜的眼神让他觉得浑身不适,好像整个人都被剥了皮,拿出来鞭尸一样。他没有说话,冲旁边的麻醉师道:“可以给她麻醉了。”麻醉师拿着针剂走过来,无情的将针管里的麻醉剂,一点点推进了林宜的血管里。在药物的攻袭下,林宜没撑过几秒,就双眼一黑,彻底没了意识。“二爷,可以开始了。”“嗯。”殷景初拉上口罩,可这时候,却有一只手抓住了他的小拇指。殷景初低头,先是看见了那只瘦的只剩骨头的手,而后顺着那只手往上,他看见了殷蔓的双眼。“蔓蔓?”几年了,他终于从殷蔓那双仿佛死了一般的眼睛里,再次看见了生机。殷景初有些激动,反手便握紧了那只手,“蔓蔓,你认得我了?”氧气面罩下,殷蔓张了张嘴,动作很小,也没能发出声音,但这也算是她给殷景初的回应。殷景初欢喜的几乎落泪,“我就知道!我的决定是对的!蔓蔓,你放心,我一定会救你的!”他信心满满,可殷蔓,却缓缓地,缓缓地摇了摇头。她撑开的食指,在殷景初的手背上,一笔一划的写下了一个“不”字。殷景初瞳孔猛地一缩,“你拒绝做这个手术?”殷蔓动作极为缓慢的,闭了下眼睛。殷景初却拒绝了她,“蔓蔓,这个手术你必须做!我为了这一天,准备了太久了,我不能在这时候放弃。蔓蔓,你挺住,很快的,手术很快的……”殷蔓有些失望的闭上眼,一颗眼泪从她眼角滑落。殷景初低头吻去她的那颗眼泪,然后起身,语气比之前更加坚定,“开始手术!”